第十三章 (第1/1页)

    “没事。”陈礼知掐断通讯器，恢复平静。

    一路无言，甚至陈礼知站在主任办公室里时也依旧缄默。

    负责此次军事训练的主任柯尔特年纪不大，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西装革履，每一缕发丝无一不显露着精心打理的痕迹。他坐在办公桌前，眼睛上抬，面容严肃：“学校是不是多次强调，九点整，每一位学生都必须回到基地？”

    陈礼知和荀起安都没吭声，柯尔特主任的反问仿佛扔进一汪虚幻水面，荡不起一丝波纹。

    此情此景，陈礼知陌生又熟悉。上一次这样和荀起安并排着站在老师面前承认错误，是多久以前了呢？时隔良久，这又是第几次和荀起安并排站着呢？

    他们之间的关系近近远远，始终隔着一道陈礼知打不破看不透的墙垣。

    柯尔特主任见两人均不说话，只好再次问道：“都说说吧，为什么擅自离开基地。”

    办公室静了片刻，荀起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报告主任，是我做了一个小型机器人，已经基本成型。因为基地内部的地面条件良好且单一，所以趁今天放假出去在不同的地面上实施了行进测试。但是测试过程中出现一点问题，零件遗落在半路，我们俩沿路找零件忘记了时间。”

    荀起安不紧不慢，似乎早已打好腹稿，如果不是陈礼知亲眼撞见他原本是在树林里和别人“幽会”，任谁都会对其深信不疑。

    也或许荀起安确实在做这件事，只是同伴并不是他而已。

    “小型机器人？哪儿呢？”柯尔特主任是一个十足的机器人控，一听这三个字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荀起安不紧不慢地卸下身后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堆只看得出是“机器”而看不出有“人”的物件递给柯尔特主任：“做得不好，散架了。”

    其实早在陈礼知很小的时候，如今莱亚国所在的戈德拉大陆突然流行起了仿真机器人。他们将机器人赋予人类的模样，试图仅凭借人类的皮囊，就能轻易地从冰冷的机械中获取自己渴望的情绪回应。

    陈礼知的爸爸去世后，也曾有人向他的父亲提议，可以提供爱人的生物特征数据，以及其他个性化的要求，为他定制一个专属仿真机器人。

    陈礼知记得那天一向严肃但几乎不发脾气的父亲大发雷霆，他低沉的嗓音透过书房厚重的木门传到对一切尚不知情的陈礼知的耳朵里，他没听清，家里的保姆连忙捂上他的耳朵，将他从玩耍的客厅带离。

    又过几年，仿真机器人的研究在经历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以及各种伦理道德争论后，一夜之间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殆尽，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一切又回归本源。人们提起机器人，只认为是被银色黑色的机械零件、驱动器等硬件构筑起来的铁块。仿真机器人，仿佛变成了全人类共同做的一场短暂的梦。

    柯尔特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放置到桌面上细细研究。良久，他才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你的零部件组装和电子集成做得很精巧，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控制算法是如何编写的，但也不应该出现散架的问题，散落的零件都找回来了吗？”

    荀起安侧首看向陈礼知：“放在他那里了。”

    陈礼知始终投向荀起安的目光被当事人抓包，心脏猛地跳动，背脊发热。但荀起安没有表露出丝毫不悦，只是朝他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脸上挂着浅浅淡淡的笑容，视线向下瞥了一瞥。

    陈礼知会意，伸手去摸外衣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凉坚硬的东西。

    他心中的困惑和好奇如潮水，可荀起安单是站在那处，用那样疏离的眼神看他一眼，那就是陈礼知的堤坝。

    他什么也没说，一把抓起口袋里的零件，却没有递给柯尔特主任，而是把手直接伸向了荀起安。

    荀起安的笑容明显淡了几分，但被柯尔特主任盯着，他只好摊开手，放在陈礼知握起的拳下方。带着陈礼知体温的零件落入他的掌心，荀起安迅速收紧手指，转头放在柯尔特主任的办公桌上。

    柯尔特主任两指捏起这几个零件，一个一个凑近了镜片看，然后又看看荀起安，欲言又止。

    “你很有天赋，也很聪明，你这个年纪能做到这种程度令人十分惊讶，”最后柯尔特主任放下了零件，问，“荀起安是吧，密码学的？这次有没有考虑选择这个方向进行学习？”

    “没有。”荀起安答得很干脆。

    柯尔特主任问他原因，荀起安反问：“真的要我说？”

    “在老师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放心大胆说。”

    “教得太基础，浪费时间。”

    柯尔特主任愣怔半瞬，倒也没恼，反而笑道：“也是，我都是看过你的作品的人了，怎么没考虑到这个问题。那你打算选择哪个方向呢？”

    “没想好。”

    陈礼知觉得独属于荀起安的桀骜不驯重新降临，这种熟悉感令他莫名心安。

    “第一阶段的训练只剩下一半了，要尽快决定好啊，联盟会提前五天进行统计。你呢，陈礼知同学？”

    柯尔特主任的脸又转向他。陈礼知不知道这场原本该是训斥或责罚的谈话，是怎样变成师生之间带有关怀的友好交流的，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战术飞行。”

    “飞行好啊，联盟的飞行模拟器都是一比一按实战标准设计的，算得上是联盟目前最先进的模拟设备了，具体的到时候负责的教官也会和你们介绍，”柯尔特主任说个没完，问个不停，又扯到陈礼知平日里的训练成绩、训练感想，最后才想起看腕表，“时间也不早了，你们俩都回去吧。走之前我最后再强调一遍，联盟的规章制度一定要严格遵守。”

    “是，谢谢柯尔特主任。”陈礼知与荀起安出乎意料地有默契，异口同声地回应道。

    回宿舍的路上两人仍一前一后走着，暖黄色的路灯，依旧强劲的晚风，落叶在地上打旋。

    陈礼知扭头去看，有的树木仍葱笼如夏，有的却早早披了秋意。他复又去看荀起安的影子，却没注意对方早已停下，他和荀起安的距离愈拉愈近，最后像接轨般，郑重地并肩。

    荀起安重新迈步，陈礼知跟上。两人安静地走了几步，陈礼知开了口，声音在周遭只有“沙沙”的声音中依旧清晰：“谢谢，你很厉害。”

    “谢我什么？”

    陈礼知没想到荀起安会问这个，还以为他要么仍不理睬，或是简单“嗯”一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没有回答。

    荀起安又问一遍：“谢我什么？”

    陈礼知这才说：“谢谢你想出这个理由，还把我捎上。”

    “其实他看出来零件不是因为测试才掉的了，没有拆穿我的小把戏而已。他网开一面，是我们走运。也或许，单纯只是因为你带来了好运，”荀起安偏头，“是不是该我谢谢你？”

    陈礼知对上荀起安的脸，在心里向父亲诚恳道歉，如果真的是因为这样的身份带来的优待，他愿意每一次都为了荀起安去享受。

    “我住这栋，走了。”

    同行的路程太短，陈礼知还不曾好好品味，荀起安就扔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离开。他背对着陈礼知挥手，以作道别。

    他想要留存品味的东西，对荀起安而言，可能多一秒都是负担。但没关系，陈礼知已经悄悄变得卑鄙。

    他的手揣进外衣口袋，摩挲着那一颗小小的零件。

    他故意漏掉的一颗。